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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季无冬(二)(1 / 2)

番外四季无冬(二)

十五岁的清秋遇到穆冬生,就像是秋末冬初的更迭,是命中注定的必然相遇。

穆冬生是个盲人,是桥洞下拉二胡的手艺人。

那时清秋正拿了家中的一匹蜀绣,在当铺换了几个银元便匆匆跑去另一条胡同买阿玛爱吃的萨其马。彼时天色已暗,这城里已经不太平了,而怕阿玛惦念,她还是咬了咬牙就钻进巷抄了个近道。

巷狭长而黑暗,只远远的才有一两盏孤灯,却也是一闪一闪的,像极了鬼火。清秋一鼓作气的跑出了巷,身上还沾着些酒气,大概是路过那些酒鬼时不心染上的吧。她在巷口的灯下大口大口的喘气,因着刚刚的紧张,不知不觉汗水竟也濡湿了鬓发。

这时她听到有人:“姑娘,这巷不安稳,以后还是不要一个人走了。”

清秋循声看去,竟是一个穿月白长衫的男。他十六七岁左右,手里抱着一把二胡,手背上有因冻疮而裂开的口。他坐在屋檐下,两只眼睛空洞的望着远方。

清秋走近他,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现他一动不动,便声的开口:“你……你是患有眼疾吗?”

这话极不礼貌,可男却不生气。他的眼睛仍是望着远方,声音却是轻轻的:“是啊,我天生就有眼疾,后来,干脆全瞎了。”

“那你一个人在这儿不也很危险吗?”

“我在等我的姐姐,她会来接我的。而且啊,我一个瞎,没钱没色的,命贱得像蝼蚁,没人会对我感兴趣的。”他道,“倒是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乱逛很危险,快回去吧。”

清秋的一生都在承担时代交替遗留下来的苦痛,就像是替罪羔羊似的背负着不详的罪名。除了阿玛,她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爱护,所有人都躲着她,指着她的脊梁骨背地里:“看啊,这个女就是个克星,还没嫁过去呢就克死了自己的丈夫。”

清秋觉得很冤枉,她连见都没见过的人怎么克死的啊?明明是她那倒霉的未婚夫自己找死的,如何能怪到她的头上?

可她无处申冤,只能背负着,连同冷漠与歧视也一同背负着。

所以,在听到穆冬生真诚而关切的语句时,她的心里一暖,像是在冬雪中见了太阳。

她从未见过这样年轻而好心的盲乐师,一时之间还来了兴趣:“没关系的,我也没钱没色,没人会对我感兴趣的。倒是你,你是拉二胡的?拉一曲我听听好不好?”

他点头,随意为她奏了一曲。

清秋家中早已没落,她又是大大咧咧的,对琴棋书画什么的也是一窍不通,唯一跟音乐搭得上边儿的就是偶尔在茶馆里听那些老艺人们吹笛拉曲吧。她听不懂曲里的意味,却也能辨得出好不好听。待一曲终了她便拍着手儿赞叹道:“好好听的曲,比西街唱曲的漂亮姐姐唱得还好听。”

他笑:“姑娘可有十三了?”

“我可十五了呢。”

“听起来很年轻呢,难怪这般有趣。你若喜欢听的话尽可来找我,我叫穆冬生,在天桥下拉二胡。”

“你叫冬生?好巧啊,我叫清秋呢。你是冬,我是秋,是不是很有缘分啊?”

“果然好巧。”穆冬生失明的双目竟也有了光彩,他朝着黑夜里笑,“对了,可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清秋?”

清秋像是找到了知音,欢脱得快要跳起来:“是啊是啊,我额娘教过我这句诗呢。”刚完就“阿切”一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穆冬生摸索着上前,手指覆上清秋的手臂,原来是递上了一块手帕:“你擦擦。”

清秋接过手帕,手指不经意间碰到穆冬生的手。他的手宽大且温暖,指腹还有薄薄的茧,手背上有冻疮和裂口。

一下触摸到温暖的东西,让已在寒风中冻僵了身的清秋舍不得放手。她年纪还,满族姑娘也不甚在意男女之防,再加上阿玛从未教过她,因此她便死死的握住穆冬生温暖的大手不肯放开。

穆冬生好歹比她大了些,自幼在巷里长大,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话不知听了多少,当即一愣,便要把手往回缩。清秋却牢牢的抱住他的手,一边吸着鼻一边断断续续的:“冷,你暖和,不要跑。”

穆冬生觉着有些好笑,但也不再挣扎。这巷口风的确挺大,他这个大男人也觉得冷,更何况姑娘呢?他拄着手里的竹杖,试探着地面,发出当当当的响声,然后往屋檐下挪。他道:“来柱后,好歹能挡挡风。”

二人挤在石柱后面,清秋依旧拽着他的手。她问:“是不是因为你叫冬生,所以不怕冬寒啊?”

“那你叫清秋,是不是就不怕秋老虎啦?”穆冬生这样反问。

清秋一下答不上话来,就嘟着嘴直直的看着夜空。当第一片六角形的雪花飘落时,她大声喊道:“哇,下雪了,难怪这么冷。”她放开穆冬生的手,蹦蹦跳跳的跑下台阶,用手掌去接纷纷扬扬的雪花。

那雪不大,的白色里还夹杂着冰晶,落在手里很快就被体温融化了。

清秋接着雪花,看着它在手心里慢慢融化,然后欢快的笑,虽然冷,却乐此不疲。

穆冬生看不见,却听得到她银铃般的笑声。他开始在脑海中勾勒这个姑娘的模样,应该是圆圆的脸儿大大的眼睛,扎着一条长长的辫,发上还簪着玫红的珠花。

清秋倒是懂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又跑上台阶拉穆冬生。穆冬生比她高出好大一截,力气也比她大,再加上盲了眼看不见,被清秋用力一拉,穆冬生便因脚下不稳趔趄着向前倒去。清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又闯祸了,又怕伤着他,当即跪在地上拱起脊背护住了穆冬生。穆冬生大半个身压在了她瘦弱的脊背上,头几乎埋在了她的头发上,嗅得到她的发香。

清秋的气力不够,整个人都扑在了冰冷的地上,语气中都是急切与关心,甚至还带着哭腔:“你有没有摔到哪里啊?诶,不是摔死了吧,话啊。”

穆冬生摸索着爬了起来,手忙脚乱的安慰:“我没事,你别急,别哭,一哭眼泪流下来冻在脸上,就不好看了。”

清秋破涕为笑:“你个瞎还知道我好不好看?”

“这样美的声音总不能是个丑八怪吧?”

清秋怪他取笑她,捡了颗石儿就朝他身上招呼。穆冬生隐隐听到声音,侧了侧身,被石儿擦过手背,刚好碰到冻疮裂口,口中闷哼一声。

清秋自知理亏,抬起他的手捧在掌心,用嘴儿轻轻的吹气,眼中却是与年龄不符的怜悯。

穆冬生空洞的眼睛看着清秋所在的方向,虽然手背上的伤口又裂了开来,还能感觉有鲜血沁出,在这火辣辣的疼与冷冰冰的寒风中,他突然觉得,这样冰与火的相逢,好极了妙极了。

最后穆冬生护送着清秋走出了这条巷。

清秋走在前头,穆冬生拄着竹杖跟在后面,一路上都是嘟嘟嘟的竹杖敲地声。这两人,一个年幼,一个瞎,就这样穿梭在黑黢黢的巷里。虽然灯光还是很远很摇曳,虽然路边还是有喝得烂醉的酒鬼,但那肮脏与不堪,似乎与他们毫无干系。

风更大了,雪好像也更欢了,偶尔碰见的路人都行色匆匆,唯独他们,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前行。

在纷扰动荡的乱世中,若还有什么可以温暖人心,那便是爱了吧。

她和他相遇不过一刹那,相识也不过一年,却莫名生出中前世今生的错觉。果然,一个秋一个冬,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堆。

十六岁那年,清秋穿着刚做好的新衣服站在穆冬生的面前,语气欢快:“冬生冬生,你看我的新衣服好不好看?”

穆冬生空洞的眼中尽是柔情,却也难掩一丝落寞,他道:“好看,清秋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了。”

不管她多么美多么迷人,他永远看不到她,但在他心里,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她,她是最美的秋。然而,盲了眼的冬如何能配得上这绚丽的秋呢?他自卑,开始想要拨开眼前的迷雾,真真实实的看看这个漂亮的姑娘。

清秋欢快的笑,然后听了听,再羞怯的道:“那么冬生,你来娶我好不好?”

穆冬生的身体轻轻的颤抖,如同触电一般,他知道这个姑娘对他的爱意,他又何尝不喜欢呢?可是,他只是一个瞎,一个拉二胡谋生的瞎。

穆冬生把手狠狠的按在自己的腿上,才勉强制止了颤抖。他像一条缺水的鱼,张大了嘴巴,极力克制着自己,好久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是瞎,配不上你。”

“这有什么关系嘛?你是冬生,我是清秋,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更相配的人吗?”